自打有相声以来,观众有在现场听的,有在电视上听的,有在收音机里……但在直播间听,还是头一回。
今年4月,曹云金打破传统相声行业规则,搞起线上直播说相声。
他和搭档刘云天,身着大褂,站在桌后,或打快板,或持折扇,应着直播间观众的要求,完成一场场演出。
这里,不仅演绎经典传统相声,还有诸多创新。与琵琶手李婉儿合作说评书,请陈尚表演传统国粹“牙耍”“变脸”,连周星驰的御用配音石班瑜也来做客,重现经典。
曹云金的直播成绩十分喜人,最近的战报中:最高点赞量达到2亿+,最高单场同时在线人数40万+,粉丝数突破500万。
有网友打趣:“恩师每晚八点半,等着听金子的相声下酒。毕竟社里没有能看的。”
外界开始广传:云鹤九霄,不如一曹。
当年,郭德纲在《笑傲江湖》上说:“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,亲手要置我于死地。”舆论一边倒地站在郭德纲这边,痛骂曹云金“孽徒”。
今天,风向一变,大家欢呼“大师兄杀回来了”。
而这对师徒二十年的羁绊与恩怨,哪里是几句调侃能说得清的。
拜师郭德纲
曹云金出生在曲艺之乡天津,耳濡目染,天分又高。很小的时候,只要电台里相声一播,他就知道这段是谁说的,叫什么名字,还能模仿得惟妙惟肖。
他少年丧父,家里由母亲一人撑着。虽然生活过得不易,母亲却攒下辛苦钱,供他学相声。
2001年,曹云金开始跟着田立禾老先生学艺。田立禾跟侯宝林一辈,是相声艺术第五代掌门人张寿臣的徒弟。
一年后,曹云金只身去了北京。
第一次见到郭德纲,曹云金看不上他。郭德纲只大他13岁,那会儿还不到三十,曹云金想:“这么年轻,能会什么?”
正好3天之后,郭德纲有一场演出,节目是《卖布头》。
曹云金坐在台底下看,心里直呼“了不得”,郭德纲那嗓子、力气、节奏、包袱几乎完美。技巧是传统的,内容又是创新的。
他马上对郭德纲改观了:“当时相声界,我看没人能到那个份上。”
郭德纲拜师著名相声演员杨志刚的时候,和曹云金闯荡北京时的年龄一样,都是16岁。那是1989年,相声这个行已经开始走下坡路。人们的娱乐变得多元化,爱看相声的人大幅度减少。因为赚不到钱,许多相声演员纷纷转了行。
几年后郭德纲来到北京,憋着一股劲,把一群老曲艺演员聚到一起,要让相声回归剧场。
这才有了曹云金在台下看郭德纲,立马被折服的那一幕。按照老艺人的传统,拜师之前,要先学艺。“师防徒三年,徒防师三年”,徒弟要看看师父行不行,师父更要看看徒弟是不是这块料。
2002年,曹云金搬进了郭德纲的出租屋,跟他学艺。
一年四季,每天早上五点起床,练功到下午五点。喊嗓子,背贯口,背传统诗词歌赋。踢腿,正腿100腿,旁腿100腿,十字腿100腿。另外,打扫屋子,扫地擦地、买菜、买报纸、沏茶、做饭、遛狗、擦狗屎、给狗做饭。
还是老艺人的传统,学艺就得先干活。
曹云金学的第一个段子是《挖山平》。
郭德纲拿笔写下来这段,先教他念一遍,之后让他背,说15分钟后背不出来就撕了,别学了。15分钟后,曹云金磕磕巴巴背下来了,过了这一关。
这个段子30分钟长,曹云金练了足足半年。
那些日子,曹云金无数次萌生过打退堂鼓的念头,但想归想,他还是该练功练功,该干活干活。
练到后来,他能一口气背好几百道菜名,同时笔下写《地理图》,一个都不出错。
最初学艺那两年,他没什么登台机会,连郭德纲自己演出也不多。
2005年,德云社火了起来,在天桥剧场做了一场商演,后台来了100多家媒体。
2006年,曹云金学有所成,正式向郭德纲拜了师。曹云金是和德云社一起成长起来的。
德云社里都说,最像师父的不是郭德纲的儿子郭麒麟,而是曹云金,连曹云金自己也承认。
两人在台下都爱说说笑笑,在台上都有厉害的砸挂功夫(砸挂:指在舞台上拿别人开玩笑),表演风格都有些相近。
曹云金敢和郭德纲的砸挂,德云社里没有其他徒弟敢这样。
郭德纲不介意,还总夸他:“金子是我的相声小王子。”
20岁出头,曹云金已经成为德云社除师父外最卖座的演员,与何云伟、李菁、刘云天被誉为“德云四少”之一。
可惜没过几年,这派和睦的景象就变了。
嫌隙
恩怨起于2010年。
这年,因为李鹤彪打伤记者的事件,德云社被勒令停业整顿。
郭德纲决定将传统的“大家长式”管理方法改为现代的“公司制”,要求每个演员必须签工作合同,合约期10年,如违反公司规定,赔偿违约金100万。
有报道称,2010年之前何云伟常作为底角登台。他与德云社签约,一场演出无论卖出多少票,他的收入都是固定的,大致500元,一个月到手六七千元,如果不签约,一场演出就只有300元。
曹云金对合约不满,借着酒劲在郭德纲的生日宴上闹了一场。他给大家一一敬酒,说要离开德云社,薅着师兄弟的领脖子嘱咐:“好好给师父卖力气,不许生二心。”一场生日宴弄得无比伤感,有人当时就哭了。那天晚些时候,郭德纲唱了场《未央宫斩韩信》。
八九个月后,何云伟和曹云金,一前一后出走德云社。
离开德云社,曹云金拍影视剧、演话剧、当主持,每周在胜利电影院演出相声,票价只定在48元。
那个时候,不管在哪里提到郭德纲,他还是一口一个“我师父”。
看起来是好合好散的局面,原来下面隐藏着一颗地雷。
2016年,德云社20周年之际,郭德纲的一份《德云社家谱》让恩怨彻底爆发。
郭德纲在微博里,这样形容退社的何云伟、曹云金——
“曾用云字艺名者二人,欺天灭祖,悖逆人伦,逢难变节卖师求荣,恶言构陷意狠心毒,似此寡廉鲜耻令人发指,为警效尤,夺回艺名逐出师门。”
郭德纲用词极重,如痛斥千古罪人,将何云伟、曹云金清理出门户。
面对这样的斥责,曹云金坐不住了,发了一篇7000字的长文一一罗列郭德纲的罪状……
长文最后,他写:“人生长路漫漫,确实不必再见”。
郭德纲这个最出息的徒弟,强悍的劲儿最像他。
曹云金这番言辞杀人诛心,此时此刻,对方不再是师父,而成了仇人,原本命运相系的二人,此朝反目,从此连路人都不如。这番反击虽然有声有色,可他毕竟不及郭德纲的人气与地位。
在中国传统语境里,背出师门,是悖逆行径,要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的。于是网友多站在郭德纲这边,痛骂曹云金大逆不道,不忠不孝,只想涨薪水,不肯体谅师父。
这一场恶战之后许久,每当郭德纲有所影射,曹云金的微博就会涌入大量辱骂,删都删不干净。就连曹云金的徒弟,也不能幸免。
相声界再容不下他,影视界他也没有翻出什么水花。
2016年他主演《恭喜发财之谈钱说爱》,2017年拍摄了古装喜剧《快手皇差》,2020年参演《完美关系》,豆瓣上,《快手皇差》至今未开分,其他两部未超过4分。
应该说,甚是惨淡。
这期间,他与妻子离婚,不忠不孝之外,再落下个“不义”的罪名。
自此曹云金这个名字,逐渐淡出舞台,就算是人们聊起,也没什么好话,跟德云社这边小岳岳、秦霄贤、孟鹤堂们大红大紫的态势根本没法比。
有年夏天,他在横店拍戏,有两名酒店保洁看到他围过去:“我可喜欢你了,可爱看您演的戏了。”
曹云金很开心,保洁接着说:“《还珠格格》演得可好了,你演尔康。”
曹云金一瞬间有些失望,但他很快笑着回答:“那可不,那是我1996年拍的。”
后来曹云金自嘲:“甭管是谁,反正他觉得他见着明星挺高兴,你要跟他解释,我不是周杰,我是曹云金,说相声的,干嘛呢。”
他身上那股傲气淡下去了,但韧劲还是在的。
曹云金曾经把自己比喻成蟑螂,因为生命力很强。
坚守和变革
2020年底,德云社启动网络扩招,对学员的要求,外形大于才艺,节目里除了说相声,还表演唱跳,这些“剧场男团”吸引了无数少女。郭德纲曾反对相声网络化,但却将相声推向饭圈化。
随着“德云女孩”的队伍壮大,德云社门票水涨船高。普通座位价格在100元500元之间,VIP座位则在800元2000元不等。黄牛手中,门票甚至炒到上万。即使这样,其难抢程度仍堪比春运。
去剧场里听相声,不再靠喜爱,要靠金钱。
坐在台下的,是喜欢男团哥哥的女孩们,真正喜欢相声的人,被阻挡在了门外。
“流量明星”和“饭圈”在资本主导驱动下形成了完整利益链,台上的相声艺人,只要人设好,是不是有真本事已经不重要了,劣币驱逐了良币。
同时,最近几年,随着德云社牢牢压制住了“主流”,大有一家独大的态势,有一回郭麒麟在接受采访时就说,很多人提到我爸(郭德纲)退步了,能不退步嘛,他没有对手啊。
一个相声团体,一个企业,如果长期在一个环境里“没有对手”,从某种程度上说,这个环境就是不健康的。但是现在,曹云金一回归,对手就来了。
要知道线上相声,其实这个概念早就有人提出来,因为相声剧场化虽保证了视听体验,但也给听相声设置了门槛,你得到人家的剧场,得订票,得有位,遇到黄牛,遇到没票,那就只能干着急。
而这些问题,线上相声的形式,完全可以解决,此前搞线上相声的,并没有一个人的业务能力可以跟德云社媲美,于是也翻不出什么水花。
德云社这头呢,郭德纲早就明确了,自己反对线上相声这种模式,因为这会极大程度影响到剧场的收益,要都搁家里听相声,谁还买票进剧场呀,所以德云弟子们也不能来挣这碗饭。
所以曹云金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,扛起来线上相声这面大旗,真的是时也命也。毕竟你可以骂他逆徒,但却不能说他菜,那业务能力,真的是很能打。
其实2016年师徒两人交恶,就有网友很客观地说过:“别人的事我们不需要搞得太明白,也搞不明白,观众到最后只关心是否有好听的相声。”
同时,7年过去了,当初在骂战里站队站得不亦乐乎的网友,都已进入社会多年,受到了生活的捶打。
许多网友分享起自己的经历:有跟老师学画画,交了学费被当成廉价劳动力的;有在学校读研,论文被导师抢了只能忍气吞声的;有在公司做程序员,加班加点帮上司收拾烂摊子,加班费却被上司自己一个人拿了的。
这些朋友和曹云金有了深度的共鸣,因为他做了很多人不敢做的事儿,别人被PUA,被职场霸凌,只敢忍气吞声,就他敢摔门而出,真是解气,所以网友们给了曹云金一个头衔,叫——“反职场霸凌第一人”。
大伙儿愿意再给曹云金一波支持。
而线上相声这种形式,你细究起来,还颇有些返璞归真的韵味。
相声始于清代张三禄,成于朱绍文,这二位都是撂地演出的高手。撂地,就是户外用白沙子撒上一个圈,演员站在里边演。
曹云金说,他现在直播说相声,就像当年祖师爷撂地,不过是从天桥换到了云端。这是便利,也是随着时代的变化。他们不卖票,也没有手段把人们硬留在直播间,靠的是自己的节目,留住观众。
这一番话,仿佛让人回到150年前,不论刮风下雨,民间艺人们聚集于天桥,凭一张嘴逗人开心。这幅热闹情形,让诗人易顺鼎写下“酒旗戏鼓天桥市,多少游人不忆家”。
新中国成立之后,相声面临严峻的考验。侯宝林等相声艺人为了自救,对相声的内容几经创新、改革。那时老舍说:“随着相声艺术的发展,是会随时增加相声新内容、新种类的。”
没有传统艺术的精神内核,无法传承;但不顺应发展,则会消亡。
而线上相声,在短视频大火、人工智能到来的今天,就是“顺应时代”的表现。曹云金所做的,是顺应时代潮流,对相声进行的创新与变革。在人们只需要打开手机就能看世界的时代,人们也会希望,打开手机,就能欣赏到新鲜的一手相声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曹云金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弄潮儿。
直播间里他一开口,一摆身段,总有评论说:真像(郭德纲)。
这么多年,尽得郭德纲真传的,还得是曹云金。回看曹云金最初离开郭德纲的那几年,会和徒弟聊起德云社的日子。
他回忆某次演出后,台上花篮里三层外三层,人要从花篮中间挤出来。他用“人生巅峰”来描述在北展剧场和师父、何云伟演的那出《扒马褂》,“观众都炸棚了。”
那个时候,他想,有一天大家心态都平静了,可能就释然了。
只是不知道,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天。文/褚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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