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宝登上楼梯,西装油头,沪语腔调。金宇澄,弄堂写字,独上阁楼。
剧版《繁花》释出预告,胡歌饰演的阿宝,和原著作者金宇澄,如梦似幻般相遇。
上月,《繁花》再度出现在腾讯视频今年下半年的待播名单中,一再推迟后,“墨镜王”还会放鸽子吗?
众人引颈而望。
但金宇澄已在忙别的事。
王家卫曾说,《繁花》没任何影视的倾向,是完全可以写好多本的,金老师,却给一勺子烩了,全写进去了,有点亏。
金宇澄却认为,这是导演对自己的表扬。
他喜欢“全写进去”的态度,写父母故事的《回望》、知青最后记忆的非虚构《碗》,都是倾其所有,然后接下来,竟然画画。从A4《繁花》插图出发,做稍大一点丝网版画、铜版画,稍大一点的纸本水彩,直至120×120cm尺寸的布面丙烯,这五六年,他每年都在举办个展。
他当然也与所有茅盾文学奖得主一样,不厌其烦地接受各种文学访谈,不同的是,他的话题往往扯到了美术、画展等等题外话。
用老金自己的话来解释,因为出书的“喜悦往往只有几秒钟”。
是这原因吗?
《繁花》像一朵烟花,倏地闪耀照亮夜空,回归宁静,实在也不可能,讲座应酬、解读作品接踵而至,他继续剖开自己的生活,不断回答重复的问题……
在这类过程中,他经常的感想是:“通过种种对话和访问,让读者了解内容,我其实都写在书里了,我如果有特别的解读和思考,当时我为什么不写下来,要留到出书以后到处说?”
作者重复谈论自己的书,是从一本书的面世、由出版方习惯性地多年不变推动开始的——他曾跟某责任编辑算过一笔账,出版方究竟是要跑多少地方,做多少场的签售、对话等等,这一路的花销、车马费旅馆费、嘉宾费,要签多少本书才能拉平呢?
编辑:这是必须做的啊,您不能这么算的,金老师。
老金:人家台版书的特点,是做滚动小视屏,就是实习生在手机上也可以做的那种,不剧透,用留白吸引、悬念方式,选一些图片、关键词,几天换一个,手机时代,这样是不是更合适一些?
编辑:社里这方面没人手,现场活动是必须的啊。
老金:那就是说,书完成了等于没完成?作者就得继续不同场合说个没完,剧透个没完,挺不合理的,作者结束了就是闭嘴了,接下来该推动读者的反应,才最重要啊。
现实情况就是这样,只有老金自己觉得《繁花》的豆瓣评论、各种改编,包括新近出的《繁花》批注本,是读者尽情的表达,最有魅力,最重要。
老金一直回避访问,他一直说,“作者不该再自卖自夸了”。
《繁花》横空出世,承接传统小说余脉,在海派文学谱系翻起新的浪花,乘胜而起,最引人瞩目的是王家卫买下影视版权的消息。这位导演以慢工出细活儿著称,一眨眼八九年过去了,《繁花》影视版仍未面世,观众的兴趣丝毫未减。
金宇澄继续保持“不响”。
一千零一个花瓣
金宇澄的微信名“老猫”。家里有一只猫,熟谙老金作息。黎明写作,过时未起床,它就挠门。夜晚过点了,它进屋巡视,唤他去睡。
老金本人也像老猫。在照片里,他高高瘦瘦,眼神锐利,确实很有老编辑的风范,在《上海文学》工作30多年,把作者来稿看深看透,知道国内的文学——至少是文坛——是怎么回事儿。
而一般报道,都称老金是潜伏者,是老编辑。
看老金自述,才知道他是1986年上海首届青创班成员,与孙甘露同学,同年的9月号《上海文学》,刊有他的小说《风中鸟》和孙甘露的《访问梦境》。
他由此从文化馆调到《上海文学》当小说编辑。1991年他发在《收获》的五万字中篇《轻寒》,至今导演们仍前赴后继联系他,打算把小说拍成电影,但老金知道这是一种很难的空忙。
当年老金就感悟到,编辑和作者是完全背反的两种行当——文学编辑永远挑剔和审视,永远“势利”(面对好小说、坏小说,眉欢眼笑、冷若冰霜),而写作,是百分百地鼓励自我的一种私家行为。
当年常常在深夜,他返回自己虔诚写作的状态,反复书写某个故事段落,翌日,他再用编辑眼神去看,作为一个认真的编辑,看一个认真的作者的文字,他只觉得自己很分裂,自己的稿子,到处都是毛病。
因此,他逐渐选择了编辑。
直到2011年,他以“独上阁楼”之名到“弄堂”里闲聊,这网站里的IP未必都人在上海,但沪语当头;几天后,上海网友就注意到了这位新到的“爷叔”。
文风笔墨,正中下怀,蹲点催更,听老金话唠,他们一次一次随这个“独上阁楼”去看海上的世相与沧桑。
每日更新若干千字,人物托生,轶事变活,老金写了5个月。
他感悟到早已式微的、陌生的“传统连载”魅力。
那特殊阶段,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考虑清早“直播”的那几千字,每一节的结束语,都有悬念意味,任何的公事琐事,都比不过赶紧把故事写出的心情。他进入了常规长篇小说不同的超常轨道,仿佛有很多人都借他的笔说话,“一万个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”。
快意的时光,美好的生涯。
上帝“白送给他”的一本书,金宇澄抓住了——整理修订了一年,《收获》首发,出版单行本,直至获得茅盾文学奖这一中文长篇小说领域最高奖。
《繁花》就这样构成金宇澄十年生活的轴线。但凡有人与金宇澄开口说话,难得绕开《繁花》。
很多记者与金宇澄打交道之前,心里都犯着嘀咕:决不再提《繁花》,怕老头儿腻了。
但都做不到。因为这本书有金宇澄血肉,与他密不可分。
他怀念连载的那些日子,好似老妇怀孕。这最后的一个小孩子,生出来就由不得自己了,大大咧咧,自由生长的孩子,引动读者的自发音频最多,甚至有苏州女孩用苏白朗读全本《繁花》,电影、电视剧、话剧、评弹,甚至绘本……他手写的封面字繁花,也擅自被做成多家的店招,朋友拍照给他看,老金不响。
并未料到《繁花》会这么嗨,尤其拥有“90后”“00后”的读者和演绎者,影响更年轻的一代,金宇澄“乐观其成”。
年轻人改编,是新的生命体,有新的发展空间,“反过来,也给原作者很多启发,是这几年我才发现,《繁花》的特性和局限是只能扩充不能压缩。比如《繁花》舞台剧,四人沦落到沧浪亭、荒唐坐等天亮的这一节,如抽去原文的任何一个小环节,观众都无法了解为何‘眼看沧浪亭,一点一点亮起来,此生难得’。”
得奖那年,评委把金宇澄放在韩邦庆、张爱玲、王安忆之后,称他们建构了上海叙事,而老金的创作时间轴,又结实连接到民国初期文本的意味——长时间海派文学“似乎缺了什么?”(张爱玲语)。最终老金突然响了,这个突然,让读者欢喜。
《繁花》开篇提起《阿飞正传》结尾,梁朝伟深夜出门赌钱,旁逸斜出一笔,梁朝伟精致梳头这半分钟的定格,是很少被文字书写的午夜上海意味。
《繁花》出版之初,王家卫已经读到,并推荐给上海朋友,他遇见老金的第一句话是“侬写的,就是我哥姐的生活”。导演的哥姐是金宇澄时代的上海人。
他与王家卫相互懂得,是因为他们对上海魂牵梦绕。
老金曾经说,文学最佳的境界是《一千零一夜》,他或许未曾想过《繁花》会纷纷扬扬落下一千零一片的花瓣。
《繁花》成了三个人的作品
近期《繁花》又被两个读者折腾出了新花样。
长江文艺出版社《繁花》批注本,美食作家沈宏非批注,著名装帧设计师姜庆共排版,金宇澄原著。
《繁花》忽然成了三个人的作品。
茅奖评语《繁花》:“有着话本式面影,骨子里亦贯透、流淌着先锋文学的精神血脉,他把传统资源、方言叙事、现代精神汇聚于一炉,为小说如何讲述中国生活创造了新的典范。”老金提出“轶事”的重要性,常常很小场景里就饱含一个大时代,轶事八卦,往往是永恒的。
评论家何平曾在多年前说,《繁花》“爱以闲谈消永昼”的气质,不合适当代评论,可以一壶小酒一点点喝,慢品慢聊,用传统文人那种批一句、注一句的方式,“慢慢慢慢”,消磨这故事。
被誉为上海《清明上河图》的《繁花》,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《放大》的方式来看,往常被我们忽略的幽暗欲望,是在生活表层之下静静流淌。批注本,也意味着《繁花》的阅读必经得起高倍数的放大,如看谷歌地图,目光落定,层层静静推开,别有洞天。
批注者沈宏非,生于上海,常居岭南,早年写诗,是一位曾参与制作《舌尖下的中国》的美食作家,对新旧风俗、三教九流都有考据,文词隽永,传统功底深厚,《繁花》引发了他耽溺于细节的热情批注。
原文开篇,即提起一个人物陶陶设摊卖大闸蟹,沈批“蟹者,味至甘,性至寒,倏忽一秋,盛极而衰,开口第一句就说蟹,秋气侧漏,败局底定”。读者未免发噱。
谈及老金,沈宏非的态度是,老金还健在,但“作者已死,文本复活”。这“作者”应该是“文本”的意思吧,面对“在体例、文字和美学上熟透于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之林的《繁花》”,它换了一个面目,在纸上再次复活,沈自谦只是一名“插话人,一个独自发弹幕的”。
把批注比作“发弹幕”,金宇澄笑笑,是让年轻读者理解的一种谦词吧?古今批注,确实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观看,不是围观,是安静私语的交谈。
著名文学影视评论人毛尖,早早地写了书评,吊起读者的胃口,“金宇澄不响,沈宏非狂批”。她评论:“食色交融的批注和老金的原文辉映成趣,直接把《繁花》升格成了3D版。”
如“拾柒章,黄梅天,闷热异常,银凤跟着小毛上楼,说我来剥毛豆,沈爷马上以剥过毛豆的过来人口气,点评一句,‘弄堂日常,一起剥毛豆是一起愉快聊天的同义词’。当然,什么是愉快聊天,沈爷在前面已经点评了半本”。
关于版面,毛尖说:“姜庆共排版,排版先生上封面,罕见。”沪上季风书店创始人、作家小宝,也把新书排版提到了专业高度:“自出机杼,别开生面,为横排朱批简体字中文版面开创了新式,今年最美图书一类的奖项,如果漏了金老的新版《繁花》,不会是金老的遗憾,是奖项的耻辱。”
每页必须特制,增加传统意趣“可圈可点”的各种复杂标式、下划线、灰底竖排、眉批、侧批、风起云涌,姜老师费时两年才得以完成,682页之繁茂,实在是排版历史上最复杂的爬山涉水行为。
或许,这正是出版人首次把排版署名于封面的理由。
《繁花》以外,另有繁华
金宇澄自述《繁花》突然的馈赠。
“传说人一生会收到三件礼物,都是无意识中突然送来,很容易疏忽。”
他接住的第一件自然是《繁花》。第二件是绘画。
1969年下放到黑龙江农场里的小青年金宇澄,写信给上海朋友,往往自配插图,因为两地生活实在两样,画个图说得明白。7年后调回上海,在钟表厂做钳工的阶段,他学了半年机械制图,在绘画方面,就是靠这些基础。
《收获》刊登《繁花》初稿,金宇澄配了4幅地图,表示人物的活动范围,待到出单行本,《收获》责编、副主编钟红明建议说,既然画了地图,书里可再画一些插画。
这是2012年。文学生涯还未知可否的情况下,金宇澄的美术生涯就迫不及待开始了。
吃食、摆设、弄堂结构、领带扎拖把、国泰电影院往昔,“几万字写不明白的地方”,画一下。
用年轻人的话,金宇澄“入了坑”。用他自己的话,“沉迷于画无法自拔”。
绘画的单纯性,打动了在文山字海当中淘了三十几年的金宇澄。
同样拟定了题材,写作是“没完没了的词句纠缠”,画画更从容,“叙事形成的焦虑到此安静了,仿佛一切都落定了”,固定线条,细部晕染,即兴调色,推着他沉浸,完成。这个状态比写作更幽深,也更平稳,犹在梦中。
金宇澄换了一种活法?
他的画,最初有索引性,跟他的文学理念——将写作视为存档有关,“文学是把过去的生活方式保存下来”。透过现实主义的场景,城市与人虚虚实实,虚构中有非虚构效果。
他的笔触也逐渐自由捕捉到文学的意象、梦一般的超现实片段。有论者评价老金有爱德华·霍普的风格,一种“哀伤的都会浪漫主义”,或是非专业才有的无畏。女人抱着马,又或者与飞马相拥而去,气象,梦幻,现实世界层层叠叠重门洞开;小说需要大块文章还未必说清的部分,如庄周蝴蝶的况味,画面可以揭晓,无怪乎老金会爱上画画。
《繁花》插画里,小女孩趴在水缸边缘,水面上那本“繁花”被掀开,里面许多小人朝外逸出,有的坐上了船;《电影院》用了一个镜中镜式样的套层结构,画中人物在看电影,电影里的人又在看电影。
插画《公寓女人》里,“魔都”之手提起一幢欧式公寓,露出女子红唇……
《东方明珠》也是凭空一只手,把著名尖顶像红酒杯一样端起,像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,大手经过,将人世细碎恩仇爱恨降低到另一维度,正像文学常做的那样。
这是2016年之后的改变。
最近的报道中,他常常像某些成熟的画者一样,画都上了展馆的墙,还会带着笔墨修补几笔。
老金这不务正业的、弯弯曲曲的路线全貌是——由农人转为工人,由工人转为作者,由作者转为编辑,由编辑转为作者,现在,他由作者慢慢走向了画者。
怀疑一切
想到金宇澄,总有一个问题在大家心里一拱一拱:他什么时候写下一部小说啊?
金宇澄不愿被束缚?
被记者问到,金宇澄总说自己做事不讲究计划,“全凭喜欢”。
是《繁花》得奖之初,有读者说老金可以凭此终老的原因?
确实如此,他是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,写《繁花》第二的。
他多次谈论文学的无力,是他清楚很多关于《繁花》的内容无法见诸文字,《繁花》或者文学,客观上仍然是有限的——作家的作用,确实都有保留。这相对于一贯教育的“灵魂工程师”高位来说,其实是不高的。
“上海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,我只能看清眼下几平米有什么植被,什么昆虫,再远,就是迷雾,有朦胧黑影移动,那可能是大象、猛犸或其他巨兽……你无法知道,你能描绘脚边这一小块细节,已是莫大的荣耀,我一直深怀敬畏。”
作者是无法全知、全能,只能看到世界的个别轮廓,只能写自己熟悉的、狭隘的一角。他信奉福克纳说的:“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,而且,即使写一辈子,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。”
记者询问,你怀疑文学吗?
金宇澄答,这不大确切吧。“记得我中学生时代,看了马克思问卷的最后一条,他信奉格言是‘怀疑一切’,印象很深。我也一直是在怀疑中做事,一直这样没计划,全凭喜欢。”
再问:这是否属于自由的境界?
老金不响。
“怀疑一切”与“上帝不响”,有一点对仗。
面对上述情况,“像一切全由我定”,写完的《繁花》,作者死去,故事重生。
这份自由无定的底色,让金宇澄在灯火阑珊的地方,总在“忙别的事”。
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
作者 | 南风窗记者 赵淑荷
编辑 | 黄茗婷
新媒体编辑|吴擎
排版 | 菲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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